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麗朝有何生者， 居平原， 家世寒微， 早失怙恃， 欲娶無所售， 窮不能自資。 然而風儀瑩秀， 才思穎拔， 鄕曲多稱其賢者。 州宰聞其名， 選補大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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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將整裝上都， 臨發語婢僕曰： 「吾上無父母， 下無妻子， 尙何顧汝輩刺刺？ 昔終軍棄繻， 相如題柱， 弱冠皆有大志。 吾雖駑蹇， 頗慕兩子爲人， 他日衣錦歸， 爲爾輩榮， 幸守舊業無墜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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旣赴國學， 與諸生較藝， 莫能或之先者。 生以爲龍頭可捷ˎ靑雲可步， 驁然有高世之志。 時朝政旣亂， 選擧亦不以公， 荏苒四五載， 抱屈黌舍， 常悒怏不樂。
5
一日， 語同舍生曰： 「蔡澤所不知者壽， 從唐生決之。 吾聞駱駞橋傍， 有卜師， 言人壽夭禍福， 期以日月。 吾將就卜， 以決狐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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遂歸私第， 探篋中， 得寶藏金錢數枚， 懷之而往。 卜師曰： 「富貴， 公所固有， 但今日甚不吉， 占得明夷之家人。 明夷者， 明入地中之象; 家人者， 利見幽人之貞。 可出國南門疾走， 不至日暮， 不宜還家， 非但度厄， 且得佳偶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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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不能無惑志， 瞿然起別， 因出國南門。 秋山可愛， 隨意所適， 不覺日已昏黑， 四顧夐絶， 無所托宿， 飢困且至， 傍路徘徊。 時則仲秋十八日， 山月未吐， 望見遠樹間， 孤燈點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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意有人家， 索途前行， 寒煙蔓草， 零露瀼瀼， 至則月亦明矣。 見一屋， 小而麗， 畫堂高出墻外， 紗䆫裏燭影靑熒， 外戶半開， 稍無人跡。 生異之， 潛入而窺， 有美人年可二八， 欹倚角枕， 半掩錦被， 愁容麗態， 目難定視。 乃支頤太息， 微吟二絶曰： 寶篆煙消閉洞房， 閑愁無意繡鴛鴦。 鴈書一斷秋空冷， 落月亭亭照屋樑。 塵留粉匣綠生銅， 夢裏逢郎覺是空。 羅幌夜深霜信早， 古槐踈柳月明中。
9
觀詩意， 則若戍夫之婦， 而容儀居止， 又似貴家處子。 懼有人守之者， 慄然而退， 不覺足音跫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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美人呼侍兒曰： 「金環！ 玉環！ 䆫外跫音者誰也？」 侍兒齊應而至曰： 「吾兩人方假睡後廳， 䆫外月明， 復何人乎？」 女細語曰： 「昨夜有佳夢， 吾固告汝矣， 莫是吉士來歟？」 因相與謔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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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怳聞其語， 又思卜師之說， 心內自喜。 遂敲門作謦欬聲。 卽有二侍兒撝門應曰： 「山堂夜深， 客何爲者也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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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曰： 「吾非尋春崔護渴酒求漿， 獨行失路， 願托一宿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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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兒咄曰： 「是處小娘子獨寓， 固非客宿之所。」 便鎖門而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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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心迷意短， 芒若有喪， 倚戶彷徨而已。 夜久忽驚門開鏗鈜， 則前之侍兒啓門曰： 「娘子知客定非常人， 以爲山多豺虎， 四無隣比， 窮而來投， 拒之不祥， 許於便房下處矣。 客可入宿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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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拜謝， 就所舍， 淨室翛然， 枕席鮮美。 房內置金縷案， 上有玉硯ˎ綵筆ˎ花牋數幅， 傍則銀缸蘭膏， 寶鴨沈煙， 照耀芬馥。 又供酒食， 皆極香潔。 侍兒尋以主娘之命來問曰： 「寡居僻陋， 客緣何至此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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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度室中無他人， 欲嘗女意， 乃答曰： 「鯫生早負才名， 來充國賓。 常歌谷鸎之詩， 每陋陳良之學， 妄意靑紫可收拾， 功業可指取， 不識富貴在天， 吉凶由人。 今日過聽卜師之言， 乃至於是。」 幷以卜師之言告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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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兒聞言而去， 笑而來復曰： 「弱質亦信卜師之說， 度厄而來， 斯非偶然。 室雖陋， 請好一宿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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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尤異於其言， 不勝技癢， 卽取案上花牋， 書短篇二章， 付侍兒曰： 「借館已多， 慇懃如是， 口難陳謝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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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詩曰： 淸淺銀河影半橫， 繡簾重下掩雲屛。 不嫌織女機邊過， 還恠君平識客星。 香塵脉脉雲初散， 玉節迢迢鳳不媒。 膓斷一宵孤枕夢， 却憐無路到陽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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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兒將去。 未須臾， 復持花牋， 致之生前， 乃主娘之所酬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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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詩曰： 昨宵懶倚鴛鴦枕， 夢折繁花揷滿頭。 說與侍兒心內事， 欲看粧鏡却生羞。 待月踈欞夜不扃， 玉籠鸚鵡睡初成。經心落葉琅玕響， 却似無情更有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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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得詩， 雖知女意， 將信將疑。 見女之室， 近且無閡， 侍兒皆就睡。 初若便旋然， 履行遂進， 輕手開䆫， 則女方悄然愁坐， 若有所俟。 生就與調笑曰： 「豈不聞乎？ 『俚譜』曰： ‘有客借門宿， 夜深還借堂。’ 主人莫打鴨！ 打鴨驚鴛鴦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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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低鬟嬌羞， 但曰： 「業緣已成， 不可躱也。」 時殘燈背屛， 欲明欲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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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將就臥， 語生曰： 「吾嘗愛韋蘇州詩， 有曰： ‘幽人將遽眠， 解帶飜成結。’ 今夜益知其眞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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相與讙謔， 極盡繾綣。夜將曉， 女枕生臂， 嗚咽流涕。 生驚曰： 「纔成好會， 遽爾如此奚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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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曰： 「此實非人世。 妾乃侍中某之女也。 死而葬此， 今已三日矣。 吾父久居權要， 以睚眦中傷人甚衆。 初有五子一女， 而五娚皆先父夭折， 妾獨在側， 今又至此。 昨上帝召妾命之曰： ‘爾父頃鞫大獄， 全活無罪數十人， 可贖前日中傷人之罪。 五子死已久， 不可追也， 當遣爾歸。’ 妾拜而退。 期在曉日， 過此則更無其蘇之望。 今者邂逅郎君， 是亦命也。 欲托永好， 終奉巾櫛， 未識許否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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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乃抽枕邊金尺以與曰： 「郎君可持此， 置之國都巿大寺前下馬石上， 必有記取者， 雖至困辱， 幸勿忘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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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曰： 「諾。」 女促生起。 遂握手相別， 口占一絶送生， 曰： 山花初謝鳥關關， 春信無端暗裏還。 一托死生恩義重， 早將金尺出人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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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曰： 花藏繡幕碧雲沈， 肯許遊蜂取次尋。 分明袖裏黃金尺， 欲就人情度淺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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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掇泣曰： 「妾非倡類， 何待之薄？ 但得好返， 莫慮相渝。」 生出門數步顧視， 則乃一新塚也。慘然抆淚而歸， 至大寺前， 果有方石存焉。 出金尺置之石， 行者不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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日且高， 有女三， 皆素服市過之， 後一女見尺， 繞石三環而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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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頃， 女率健奴數輩來， 縛生曰： 「此少娘子殉葬之物， 爾其墓賊乎！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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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重女之托， 情愛亦篤， 俛首取辱， 不敢開口。 見者皆唾鄙之。 旣至其第， 縛致生階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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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中倚烏几， 坐廳事中， 座後垂珠箔。 其下侍婢數十， 相排競看曰： 「貌是儒者， 行則賊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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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中取金尺認之， 泣曰： 「果吾女殉葬之尺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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簾內有哭聲嗚嗚， 侍婢皆掩泣。 侍中搖手止之， 問生曰： 「爾是何人， 得之何處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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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笑曰： 「請解吾縛， 得近閤前， 欲報吉語。 大人將思報德， 反加怒歟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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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中色慚良久， 曰： 「寧有是耶？」 婢僕莫不相顧吁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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簾中泣且語曰： 「事不可測， 驗而罪之未晩。 聞生之說， 則吾女容儀服飾， 一如平生， 必無疑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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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中曰： 「然。 卽令備畚鍤具兜子！ 吾其親往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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留數奴守生， 而去。 旣至墓域， 丘原依舊。
47
乃異而發之， 女顔色如生， 心下微溫， 令乳媼擁而轝還， 不假巫醫， 勿撓而已。 至日暮方蘇， 視父母細哭一聲。 氣且定， 父母問曰： 「爾之死去， 有何異也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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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曰： 「吾以爲夢， 是乃死乎？ 吾無異焉爾。」 忸怩。 父母固問， 女始肯言， 一符生所說。 闔門擊節驚恠。 於是館待生甚厚。
49
數日女已復常。 侍中張盛宴以慰生， 仍問家世， 又問娶不。 生答以不娶， 父則平原校生， 沒已久矣。 侍中頷之， 入與夫人謀曰： 「何生容貌才氣， 實非常人， 妻之何疑？ 但家世不敵， 事又夢誕， 因而與之， 恐駭物論， 吾欲厚遺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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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日， 又開宴慰生， 問以所欲， 曾無一語及婚媾事。 生怏怏歸所館， 拊膺腐心， 怨女渝約。 乃成短篇寫小紙， 託女乳媼通于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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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曰： 泥雖點玉應無汚， 鳳已歸巢肯顧鸞？ 臂上淚痕紅未滅， 只今還怍夢中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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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見詩驚問， 始識父母有背生之志， 遽稱疾廢飮食。 父母心知女意， 問疾所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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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泣曰： 「愈踈， 不孝也。 不可磯， 亦不孝也。 非敢爲踈， 恐爲磯也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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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脫簪珥， 起拜待罪曰： 「父兮生我， 母兮鞠我。慈深季女， 婉孌婭姹。室家之壼， 酒食是宜。 問寢尸饔， 庶無貽罹。 上帝疾威， 殃此積惡。 罔極之恩， 反貽伊戚。 有子五人， 宛其死滅。 哀我無辜， 墓門成棘。 昊天曰明， 及爾修德。 一善陰騭， 庸錫女士。 還魂有路， 九原可起。中宵寤擗， 怨結永夜。月出皎兮， 逢此粲者。 綢繆一誓， 已成同穴。穿墉啅屋， 生死肉骨。 黃泉無閒， 大隧有空。 融融洩洩， 其樂亦孔。 仲非折檀， 女豈霑露？ 宜何報德？ 乃敢寁好。 父兮母兮， 自今伊始。 將求多福， 貽燕後嗣。 云胡奪命？ 不諒人只。 嗈嗈鳴鴈， 禮宜旭日。 灼灼夭桃， 戒在迨吉。 重成邂逅， 我願我則。 『柏舟』之詩， 矢以靡慝。 早知如此， 莫若無生。 共姜有鬼， 携手同行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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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中揮涕噫噫曰： 「我之不忠不慈， 使汝至此！悔將及乎？ 紅繩繫足， 自有定命， 當爲汝成之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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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夫人亦慰喩之。 女始起梳粧， 仍乳媼乃酬生，詩曰： 蝦蟆吐月光初滿， 桃李含春蝶已知。 石上結怨歌洩洩， 玉皇曾定此生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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侍中聞之曰： 「此不可緩也。」 卽召生喩以結好之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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遂還生于其邸， 擇日備禮迎之。 生旣與女重遘， 錦帳紅燭相對， 宛然莫辨眞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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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曰： 「其新孔嘉， 其舊如之何？ 吾與子新歡舊意， 自異尋常， 誰無夫婦， 孰如我員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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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曰： 「嘗聞釋氏有三生之說， 是謂去ˎ來ˎ今。 過去已與君爲夫婦， 今生又與君爲夫婦， 第未知方來何如。 三生結緣， 古亦有之乎？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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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是夫婦敬愛， 雖鴻之光， 缺之妻， 未足喩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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翌年， 生捷巍科， 初仕寶文閣， 後至尙書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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與女爲夫婦， 凡四十餘年， 生二男， 長曰積善， 次曰餘慶， 皆顯于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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